默诳

玫瑰,玫瑰

血表现注意,包含DLC内容,私欲浓厚。

这是知晓爱的徒劳以后,仍旧选择将自身完全献出之人的故事。



如何抚摸一朵玫瑰,而不碰伤它的花瓣?

宇津木德幸不知道。

字面上的,和隐喻意义的,就像没人知道如何抵抗木星上的激流,或者玫瑰为什么是玫瑰。

书本上总该教授过,他不讨厌它们,死去的植物和石墨,知识同经验的结晶体,他自己也写下一些,只要肯下功夫,理论文章谁都能作。橡胶手套、力度的把控、永生花、化学实验、白色大理石,冰,这足够了,这远远不够。他想抚摸玫瑰吗?他想让玫瑰绽放吗?他能辨得清,说得出吗?

情感的表述才是最困难的工作。

有谁将他抱在膝头,紫色的黄昏,老者的声音:

于是夜莺就把玫瑰刺顶得更紧了,刺着了自己的心脏,一阵剧烈的痛楚袭遍了她的全身。痛得越来越厉害,歌声也越来越激烈,因为她歌唱着由死亡完成的爱情,歌唱着在坟墓中也不朽的爱情。

 最后这朵非凡的玫瑰变成了深红色,就像东方天际的红霞,花瓣的外环是深红色的,花心更红得好似一块红宝石。

  不过夜莺的歌声却越来越弱了,她的一双小翅膀开始扑打起来,一层雾膜爬上了她的双目。她的歌声变得更弱了,她觉得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
这时她唱出了最后一曲。明月听着歌声,竟然忘记了黎明,只顾在天空中徘徊。红玫瑰听到歌声,更是欣喜若狂,张开了所有的花瓣去迎接凉凉的晨风。回声把歌声带回自己山中的紫色洞穴中,把酣睡的牧童从梦乡中唤醒。歌声飘越过河中的芦苇,芦苇又把声音传给了大海。

“快看,快看!”树叫了起来,“玫瑰已长好了。”可是夜莺没有回答,因为她已经躺在长长的草丛中死去了,心口上还扎着那根刺。[1]

爷爷喜欢这童话故事吗?还是他执着的人中有谁更喜欢?

宇津木德幸不知道。

 

情感的表述才是最困难的工作,于是人们借助隐喻。

比如玫瑰、比如贝阿朵莉切,地狱像倒旋的漏斗,至高天真的存在,镶嵌星辰,伴有金色的光梯,耶稣承担起众人之罪,耶路撒冷翻转过来便是天堂。而再度到来的神子只需做一尊白石雕像,微笑、静默,供人们泼洒净水,献上香花,或许再配着浅蓝玻璃、绿草、洁白的蔷薇。

神存在,于是一切得以发生。日光之下无新事,但神之爱切切实实。

真是这样吗,宇津木大人?

“我舍弃了父亲,舍弃了母亲,舍弃了生养我的故土,跟随那个人直到如今。我既不相信天国,也不相信神。”[2]

确实如此。紫袍的大司教回答,那位信徒朝他鞠躬,掌声如海潮般填满集会厅。

痛楚和死亡总需要被赋予意义,人心的空洞也是。温厚有礼的人说些漂亮话,总会有谁爱听的,把苦药想象成糖果久了,就连自己也骗得过。

前提是明里暗里织下一张蛛网,药丸需要漂亮的包装才能被看作糖果,好东西若是摆在廉价货篮子里,也少有人能看出原本的价值。资金的筹集需要不能见人的手段,还是不祥的研究本就需要钱来支持?线头从一开始便乱了,那么舒适地沉进半混沌的沼泽有什么不好?

一切都是神之爱。

一切都是神之爱。

一切都是神之爱。

指肚碰见冰会全身一激灵,但一直处在寒冷状态下,人渐渐就会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,冻死者到最后甚至带着微笑,脱下自己的衣服——感谢人脑的防御机制,感谢酒神的醉狂。

 

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带刺的柔韧茎干,或是纯白的玫瑰。边缘略显模糊,在混乱之上再叠一层不确定性,影影绰绰,仿佛要融化在日光里头,但随着夜幕降临,色彩便会变得清晰锐利,在无星无月的深黑中格外显明。它的花瓣拥有丝绒的质感,连片开放必将成为天国般的盛景,但眼下这儿只有那么一朵,根系深深扎入苦涩的泥土之中。

它的刺停在男人的心脏里,由纯白逐步染成结局时的深红。

略过一切的起始,略过刺槐树和黎明中的笑颜,略过温和的、淡紫色的光晕,略过满树骤然焕发的新叶和降落在谁掌心上的那片,略过棘刺停留在心脏里的时点,略过未染上红色的玫瑰,待少年意识到心脏中的棘刺,它的存在令他胀痛、悸动、恐惧而喜悦,指针允准挪移,时间由此流转。

实验室的地板缝里,鲜明的、流动的红色逐渐黯淡、凝结,鼻腔和肺已经逐步适应了充填室内的甜腥味儿,窗外吹来微凉的夜风,有草虫伴着月光鸣叫。半透明般的淡粉发丝拂在他的脸上,说实话有点痒,但他并不想惊扰对方。恐惧和愤怒之后安心感来得突然又可贵,好医生的职责就是看着无波的湖面,不让石子再落进去——是非善恶轮不到他评判,脸颊的感觉也是,隐约传来的温度也是。

心中升起的温度也是。

浅蓝色的黎明到来,夜莺将胸膛抵上了那根刺。

 

少年要给玫瑰找到一个适合的花盆。

这朵白玫瑰看上去柔和无瑕,却有着锐利坚硬的刺,如果让它继续栽种在状况不可预测的野外,它将逐渐腐坏凋萎,在这之前,它会刺透更多有意无意想摘下它的手指。

青年同?Ggdj%$7•iv1sg

青年同旁人共同塑造出不遭风蚀雨侵的庭园,填入绵软厚实的腐殖土,将玫瑰安置在生机盎然的环境当中。接下来只需等待平和的日常降临。

但玫瑰冲他摇了摇头。

庭园中依旧存在碍事的顽石,它使下方的土壤变硬,玫瑰的根系从来无法探入那片地域,它不接受好意,虽是天国的赠礼却不敬爱神,即便神爱世人,它也难以得到愿望中的救赎。

玫瑰希望青年实现那个人(天使)的心愿,用机械、头脑、剪断再勉强连接的线路,或者仅仅几个不该出现的硬币,它希望青年移开这块令它错乱、激愤、厌恶又无法搬动的石头,用人类的方式。

天空已大部变为入暮的蓝紫色,上头涂抹着不少火烧云,夕阳方从地平线落下,昼与夜的界限上流动着火焰和熔融的金水。

露台上有清凉的晚风吹拂,后背倚靠的铁栏杆穿透T恤敷上寒意,先是细密连绵的针刺,待到皮肤麻木,就只剩下难以挣脱的冰冷。

青年目送着全黑的身影远去,金属耳坠闪出的光逐步淡薄,如一滴墨溶在门后的暗色之中。露台的这端与出口并不存在漫长的距离,时间却生生拉长扯松了许多倍,鞋底落地、耳坠摇曳,色泽奇异的发丝被风吹起再垂下,仿佛在冰封中,一切动作的速度都遭减缓,在无声无色的静寂笼罩下,他目送刚才仍在与自己交谈的人一丝一点迈向死亡。

夜幕升上露台,夜莺开始歌唱

青年伫立在这无生命的深水里,嘴唇微微搬动,嗫嚅着什么,他没有发出声音。

“顾问,这架飞机会坠落的。”

螺旋桨停摆,油料泄漏,铁块在空中滞留几秒,被引力重新拉回大地,歪斜着以高速撞上树木、犁过泥土,碰撞声令高拔雪松的顶梢为之震动,而后它忍无可忍地爆裂开来,烈火点燃干枯的松针,随着滚滚黑烟染污明净的蓝,白玫瑰的中心突兀泛起刺目的深红。

 

你能为神献身到什么程度?古代的圣徒之中有人用鞭子击打自己的身体,以消除不净的思想;有人甘愿投身火焰,为自己所信之神而死;有人为恪守贞洁,在罗马士兵面前割下自己的鼻子;有人利用饥饿与神交流,无视肉体的不适,只为与神共语数句......

一切,青年回答,我将献上我的一切。

他将用燧石刀杀死自己,作为羔羊躺上亚伯拉罕的祭台,他将把自己变成仅剩狂喜与执念的空壳,变成行使心中至高无上神意的工具。而他的神明、他的玫瑰只需保持自身原本的样貌,在庭园中按喜欢的方式展开花瓣。那是他力所能及最高程度的爱:纯粹净彻的献身。

仅有被选中的子民才能够接纳神赐下的伟力,怯懦者与不信者无法通过祂所设的考验,若不从内心笃信神明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、无所不在的信条,即便吃下面包、饮尽红酒,也只会遭魔鬼占据头脑、自全身的孔洞溢出地狱的黑泥。

神爱世人,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,叫一切信他的,不至灭亡,反得永生。因为神差他的儿子降世,不是要定世人的罪,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。信他的人,不被定罪;不信的人,罪已经定了,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。[3]

对不信者必需施以责罚。

所以来吧,将为数众多的冰锥插入这研究员的肉体,倾尽全力净化他已被染污的精神,他一定会感谢你的,你看,他一直激昂地、敬虔地不住嘶喊你的名字,直到身死也未尝停息。嘶哑的、痛苦的声音重重回响在小室之内,直到那个外来者揪起你的领口,而你笑着摹仿它来作为你方才行了义事的证据。

感谢人脑的防御机制,感谢酒神的醉狂。

待他走出囚室,反复冲洗溅上血滴的双手,花园里的夜已十分黑沉。

冻死者到最后会带着微笑脱下自己的衣服,浸泡在谎言中的说谎者也将日渐模糊谎言与真实的分界。

我既不相信天国,也不相信神。

他给自己打造的狂信者面具终于长进血肉,成为一张无法摘下的真正面孔。

当发觉再无法摘下它的瞬间,他切切实实地感到轻松,尽管它马上便会被无穷的绝望与悔恨所淹没,但是这也无所谓,这丝毫不会构成困扰——

 如果你想要拯救大家的话,我想成为你的救赎。

同个空间内,不同的时间,他踏足于神明的血泊之中。冰锥钉进墙壁、又自对方的身躯内呈放射状穿出,让那个人看起来如同晶簇的核心:细小的、柔软的一点,被硬质的异物所扭曲。比起十字架上的耶稣,更像是什么非人的事物、更像是个幼小的孩子。

如果活着十分艰辛苦痛,死掉反倒会轻松些,死是那个人的本愿、是那个人的希望所在,那么阻止他便是罪行,用扎入心脏的冰锥点明他潜意识中仍有对生的渴求,这等所作所为与不信者有何分别。

若是如此,他从最初做下约定时就有罪了。

那个约定多少出自好意,多少源于私欲?明明存在从重荷中解脱的机会,他却拿白蔷薇的花藤缠绕住对方,竭力阻住那个人的步伐。将爱强加于人,不惜宣扬自我到这种程度,究竟是为了什么?

并非是恋爱,而是更加接近根源的爱。

他知道初鸟创并不是星,但仍旧将其作为星来颂扬;他知道玫瑰并不懂得如何爱人,只不过展现出多数人所愿的样貌;他猜得出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是的空壳,仅靠着对心中星辰(道标)的执念来将其驱动,他甚至模糊地意识到对方无法得救,至少无法在他付出的一切中得到救赎。

他只不过是不断将石头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[4],等待着他的只有绝望和疯狂。

但他的星存在一天,他便有一天感觉自己活着。哪怕那个人已经弄错了约定的实质,哪怕现今他已经成为束缚对方双翼的枷锁。

“我给您拿来了换洗的衣服,请您先去淋个浴。然后泡些热可可,吃点美味的巧克力点心,这样一来,心情一定也可以变好的。” 

玫瑰的茎枝缓缓生长、延伸,在血肉中缠绕,无论行走还是发声,扎在内部的刺都会带来难以忽略的疼痛,玫瑰只有边缘仍旧保持纯白,仿如令血海不至溢出的障壁。

而夜莺将刺在心中扎得更深,继续歌唱着。

你真的是想要那朵玫瑰吗?

他想要的是玫瑰,也是被那层层花瓣隐匿在后的事物:亲人、友人、爱人,一切他曾渴望又求而不得的在那个时点汇聚为一,落在粉发的青年身上。

神需要信者,没有信者的神无法维系自身的平稳;信者需要神,一颗星发出的微光也可以填补永夜的空虚。不一定非得是彼此,但他们在恰当的时刻相遇,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,仿佛地狱中的罪人紧握垂下的蜘蛛丝。于是日轮飞转,雪粉与新叶来了又去,但这份联系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。

即便信者取走神的翅膀,将他放进不遭风蚀雨侵的标本盒,在十六年后的现今亦是如此。

 

灯管遭翼骨带落,摔上满是裂纹的地砖,回廊中霎时被永夜包裹,个室里那方不见五指的暗随着怪物的破碎躯体延展开来,遍及深紫礼带拖过的地域,吞噬一切够得到的事物,意图将人们拉进他早已沉浸其中的绝望之沼,直到些许丁烷的气味碰触曾是他鼻腔的部分。

咔哒。颤抖不已的火苗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(星辰),细小的女声一遍遍低语着她恋人的名字。

他听到牙关咬紧的声音,随即是无法承受的热度。她将它掷向紧追不舍的怪物,给自己和同伴换来了足够的逃脱时间。

那颗星培育的火焰自地面腾起,黑暗瑟缩退避,亮度与色彩接踵而至,火焰的光无法媲美太阳,却也足够在时有时无的模糊视野中营造出黎明的假象。

冰会被朝阳融化,不复原本的清晰坚固,变得不成形状、难以辨认。

但他无法怪责一朵玫瑰。即便这意味着他要在瓦砾与碎石中跌跌撞撞地搬动身躯,要根据不再可靠的触觉穿过重重回廊、步下隐匿的阶梯,疼痛与大肆膨胀的灼热感此起彼伏,为他织就一顶不可脱卸的荆棘冠,每次对呼吸的尝试都会带出淤血和碎块,平日毫无存在感的空气此时成了世上最锋利的刀刃;即便这意味着他感受到自身的细胞接连崩溃,每走一步便离死神张开的双手更近一分,他命令、鞭策、祈求它们继续组合在一起,好让他在最后能够走近他的玫瑰、能够让这些血肉成为玫瑰的养料。

神经断裂、供氧不足、部分的脑被十字架砸烂,或许真正的他正在某条单行道上回顾自己的一生,清醒地,而这具身躯的混沌思绪中只残余坚定的狂喜。他几十年来弄假成真的狂信者假面令他深信自己正走着朝圣的苦路,前方便是熠熠闪耀的星,只需为祂献出自己的一切,他的使命便宣告完成。

扳开嵌死在门框里的变形铁门,柔软的触感告诉他脚底生长着绿草,流淌着浅蓝液体的管道未遭破坏,仍旧发出令人心情宁静的汩汩声。他踏过丛丛白花,无视扎进腿脚的花刺,碾过尖锐的玻璃碎片,骤然脱力的瞬间,他尽力调整身体的姿势,将自己最终的姿态塑造成跪倒在他的玫瑰面前。或许太近了些,显得不够尊敬,但他已经无力去纠正方才的失算。

然后他向玫瑰说到净化的烈火,说到洪水过后必有新生,说到为诺亚衔来橄榄枝的白鸽,或许还说到贝阿朵莉切、神之子、通向至高天的金色光梯,他向其倾述自己的喜悦,并用一以贯之的激奋讴歌引导众人的星辰,全不顾自己的声带能否承受如此高昂的音调,也不顾血液是否阻塞住他的喉咙。

玫瑰仅是静默倾听,如同几天、几月、几年前那般,微笑、静默,偶或说出几句温和的话语,但仅仅如此,他的心便深感满足。

可温柔的手突然捧起了他的脸颊,手指轻轻抚触毁损的皮肤,微凉的手掌暂时平息了灼热感,疼痛骤然消弭——或者说,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热潮升上面庞的时点,在听见自己散乱心跳的时点,人们很少有精力顾得上其他事情。

而后响起树枝摩挲、清泉涌流般的声音,纤细而优美,却又无可置疑地属于男性。

“没事了,已经没关系了。”

“谢谢你,德幸。谢谢你爱我。”

带刺的花茎猛然疯长,禁锢他正要伸出的双臂,纠缠住他的身体,弯折成坚牢的囚笼。洁白的花瓣扑簌簌散落,又被他的血染上一两抹刺目的深红。那双手仍然捧住他的脸庞,用柔软的指肚抚平他皱起的眉心。

“来,大家都在等着呢。”

“虽然地狱有些可怕,但如果有你陪伴,那份恐怖也会变得稀薄吧。”

这声音仍旧如同树枝摩挲、泉水涌流,清朗而纯净,用温和的语调不疾不徐地向他述说,却令人从胸口深处生出难捱的恐怖。您在说什么,您在说什么,您应该快点吞噬我,让自己活下去、让您活下去...!不行,不能够,绝不允许。放开!解除!停止!求您好好想想,如果继续这样做的话......

“请你活下去,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笑着。”

约定就再也无法完成了。

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下,迷狂、激奋与献身的喜悦同时消失,剩下的只有尖锐透彻的恐惧。

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,对方终于想起什么似的,发出一个小小的气音。

“对了,德幸。你说‘这样约定就无法完成了’,那个约定是.....‘’

激越的热度再次升起,恐惧在它面前渐渐褪去了色泽,是的,是的,就是如此,您终于想起来了,现在还来得及...!

“是让我成为引导你们的星吗?”

在带刺花茎的缝隙中活动头颈颇为艰难,但他还是尽量告知对方:这是个巨大的错误。他紧咬嘴唇,防止迸出任何一句不当的言语。

“那么,是让你得到幸福吗?”

继续摇头。他仍旧心怀侥幸,期待对方最终能想到正解,但失望的种籽已经伸枝开叶,在脑内迅速扩散。

“还是说.....“思考产生的空白显得极为漫长,对方终于再度开口:”是拯救世界?”

平静温和、略带悲悯的口调,不疾不徐地倾吐而出,愈是这样愈让人感到愤怒。

他很少对这个人报以真正的愤怒,上次体会到同样的感情,还是踏足于对方失败自杀行动产生的血泊,此刻的感情比那时更趋沉重,失望与悲伤坠成巨硕的铅块,随着每下搏动撕扯心脏,而心跳如同雷鸣,令鼓膜震颤。砰咚。你越来越让人不明白了。砰咚。你以为我会约好让你做那些事?砰咚。你这个背叛者...!砰咚。不要再说了,不要再说了,手不能动,用什么办法让这个人停下来——

“嗯?不对吗?这样啊,我忘了,抱歉。等到了地狱,请你再一次——”

砰咚。

不顾尖刺扎入脖颈与胸口,他竭尽全力向前挣去,却在额头即将相碰时骤然中止,如果说方才两人间的距离近到有一瞬无法克制大不敬的念头,此刻的距离便足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,再重的撞击也很难令遗忘的事物被重新想起,但若是恐惧接下来的话语,他可以堵住说出话语的嘴唇。

即便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,让我到了那边再一次告诉你也太过分了。

干涩、绵软、不可思议的柔和,丝绒、羽毛、隔着薄手套揉捻的药粉、儿时伴他入眠的泰迪熊,尽皆与其相似,却又无法恰切地形容现下的触感,或许像抚摸玫瑰花瓣,以不至于碰伤的力道,或许像星光洒落,安谧中夹杂着融融的凉意,他的血液将其濡湿,使过程由滞涩逐渐变得顺滑。待他惊觉过来,渎神的罪行已然刻下,激烈的自我厌恶填满胸腔,喉咙抽搐起来,没有解释的余地,眼前的不洁绝不可容忍。但沉重的铅块作为脊骨支撑着他,让他并未被冲动之后的悔恨击溃。

起先是疑惑,浮动着微微的不满,仿佛正握着电话聊得激烈,却被谁一脚踹开了屋门。几小段时间后闪光的惊奇绽放开来,那是在大学时代听他讲起日常生活时会出现的惊奇,那是在捧起装有色彩斑斓冰饮的透明塑料杯时的惊奇,或者看着花盆中新冒头的绿芽时的惊奇,很多年来它一直在灰烬下潜藏,他不再得见对方忘记微笑、睁开双眼,直白地表露出兴趣的样貌。此刻柔软的触感在他的唇上再度显现,舌尖不带犹疑地启开他的牙齿,像雀鸟偶尔跳上栖木停驻片刻,得到休憩再轻盈飞离。

“这样也不错,有种一圈圈晕开的感觉,好像涟漪荡漾......水融化在水里,从深处升起平静。”

“与你以前有时带来的感觉很相似,但落下的重量比那些时候更大,平静中也有像树枝拂扰、尖刺扎入一样的怪异躁动,大家都拥有各自的爱,你和他们有相同之处,却又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。”

语调从思索状态回归平日的温和,轻柔的吐息印在他额上,他觉察到对方嘴唇弯出的弧度, “谢谢你,德幸。”

这弧度在狂喜的浪潮和恐惧的冰川之间抹出一条罅隙,令身处其中的狂信者找回几分遗落的清醒,他顺着路往前走去,周遭的漆黑逐步转为朝阳升起前的薄明,而那个微笑正在单行道的尽头等待着。

让曾经略过的在这里重新展开,关于一切的起始,那个在大学研究室通宵后的清晨,与日出一同渐渐消失的昏暗和在喧嚣中静静露出的微笑,满树骤然焕发的新叶和降落在少年掌心里的那片,他如何笃信那微笑是比枯萎的刺槐死而复生更耀眼的奇迹,认知成形的瞬间便是棘刺停留在心脏里的时点。

而后朝阳升起,一切开始崩落。

至高细胞的机能消去,足以致命的伤害不再得到抑止,血流肆无忌惮地涌出,将洁白的蔷薇染作深红,额头与印在上方的唇、脸庞与捧起它的双手,都不再拥有明显的区隔,敞开的伤处反而容纳了对方的部分,血肉彼此融化,骨骼相互嵌入,仿佛共用同一具肉体、同一副骨架、同一颗心脏般,他们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。

即便目不可视,他也清楚自己此刻的样貌必定可怖、可耻、可憎,但最后的意识里却不存绝望与悔恨,只是满载和煦的暖意,如同正被谁全力拥抱,如同回到从未有过的家中。

 

为什么那朵玻璃罩中的永生花会甘愿在这时凋落?

玫瑰得到救赎了吗?玫瑰会想要占有什么吗? 

宇津木德幸不知道。

这份红色由两个人的血共同染成。

夜莺造就的那朵玫瑰最终被扔到马车轮底下碾碎,但鲜明存在过的红色不会消失。

玫瑰已长好了。

 

[1]《夜莺与玫瑰》

[2]太宰治《越级申诉》

[3]《约翰福音》

[4]西西弗斯: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,他触犯了众神,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,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,由于那巨石太重了,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,于是他就不断重复、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——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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