默诳

誰か、海を。

起先这里只有岩滩,嶙峋锐利地铺展在白热的日光下。石块上的死蟹被晒得褪色,在炙烤中发出微弱的吱吱声;海葵和海草早已变作扭曲枯干的残骸,无法与灰黄的岩体区分开来。时有熏风刮过,带起大片沙尘,夺去人呼吸的能力,迷住人的眼睛。

悬崖下的暗影处,满布盐晶的巨石后方,潜匿着一个浑浊的小水坑,它或许是岩滩上唯一的水源,焦渴的旅者见到,理应发出欢呼。之后他们会懊丧地发现:此水苦咸,难以入口。继而望着灼烫的天空或大地,谩骂这场予人徒劳希望的骗局。

宇津木德幸并未掬水试饮,也并未吐出不逊的言辞。他捧起上层盐分较少的水,将脸上的沙尘洗净,令视野暂回清晰。他望向白焰般的天空,又看了看满布岩石、尘埃滚滚的地面,站起身来,继续行走。

他要登上那座悬崖。

需要讲述胶底磨穿的运动鞋吗?还有从血痂中再流出血来的脚?需要讲述失去扣子的橄榄色衬衫吗?将它浸湿围在头上,能让头脑不至于被毒辣的日光搅得一片混沌,但一件T恤远远无法保护手和手臂,它们已经开始脱皮。

岩山具有陡峭的坡度,也并不存在为登山者开凿的石阶。跌倒再爬起,以手指抠抓石缝好免于滑坠,为何向上,为何攀登,在前方究竟有着什么?

宇津木德幸不知道。

他不清楚自己何时来到这片迷宫似的地境,之前的记忆在头脑中弥散成模糊的一团。记得起自己的名字,记得起生存必需的常识,除此之外仅是旧电影般的黑与白,掺杂着噪点和杂质。匆促行进的鞋子们是灰色的,如同时时飞向下块花田的蜂群,漆黑的柏油路,苍白的斑马线,玻璃器皿轻轻碰撞,浅灰的液体注入无色的烧瓶,手指卷上发梢的小动作,翕动的双唇。他不常抬起头来直视谁的两眼,那些人像的脸上便缺失了眼睛。

有些一闪而过的新绿,有些涌起波澜的深红,在它们的后方,存在着一朵闪烁生辉的光芒。如同欧珀般,随缓慢的转动折射出不同的色泽,属于它的回响正从山顶上传来,舒缓而寂寥,像是波浪轻抚滩涂的声音。

焦干的喉咙渴望水,被日光灼痛的眼睛渴望更加清冷柔和的色彩,越是向上登攀,他的心脏便愈有力地搏动。起初他为少有的情况感到惊慌,肋骨围成的笼子一向空荡,此刻却被放进了挣动不休的鸟儿,后来他想,虚空被充填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坏。鸟儿的身形愈发膨大,待他的胸腔里满是可感的重量,山风便吹拂过他,他站在岩山的顶上,看见粉发的背影。

被不可见的丝线牵引着一般,他向前走去,在那个人身后一步的距离,他默然站立。那个人回过头来,垂落的眼睫缓缓抬起,他看见两樽流动的深红,口中便迸出熟悉的音节,字音重返他的耳中,让他记起深深铭刻着的名字。

“创,您为什么在这里?”

山风骤然刮得急了,将浅粉的发吹成一面旗帜,发丝与睫羽在日光下同被镀上金色,初鸟创的眼睛微微眯起,俯视着下方的岩滩。声音如同泉水涌流,沁进宇津木的耳中。

“我在看海。”

犹疑、思索:“但是这里并没有海?”

略带几丝得意的微笑浮现在初鸟的脸上,和这几周来,向宇津木展示自己能力后,听到夸赞时的笑容别无二致。柔和平稳的表情中附上了些许小孩子一样的神气。

之后他轻轻说了:”这里有海。”

神说“要有光”,于是就有了光;人子说“这里有海”......

巨浪席卷而来。

挟着盐味与海草的气息,海水自悬崖下的水坑中翻滚漫溢,化作千钧的巨浪。岩石被冲撞移位,死蟹重新生出赤红的甲壳,它张开节肢迎向浪潮,随即与其融为一体。海平面不断升高,浪头激起,再在险峻的岩壁上摔得粉碎,阳光透过四溅的水花,照得它们宛如碧色的琉璃。

无视物理规律一般,海浪高高地冲上悬崖。

宇津木下意识闭上眼睛,把手臂架在脸前,预想中会把人击碎的力量并没有传来,水波温柔地卷过他,他在抵挡的过程中跌撞着往前走了几步,现在侧过头去就能看见白皙的脸庞。

他征询地看向初鸟,对方报以笃定的微笑。

他们并肩立在悬崖上,海水在下方涨涨落落,时不时有些格外有力的冲上悬崖,在触及两人时变为轻和的抚摸,透蓝的幕帘停留片刻,随即便散落成一阵雨滴。风变得更加湿润,夹带着清新的潮气。

海面下沉黑的背脊缓缓上浮,巨硕的影子摆动尾巴,自在地游弋于水体内部。沙丁鱼群时而散成一面绸缎,时而集聚成闪着银辉的球。

海鸥三三两两地飞来,嘈杂的鸣叫令这里多了几分活泛,荒芜的天空中从此有羽翼舞动。小巧的海雀也出现在岩隙间,它们的鸣声更加细而高亢,黑白分明的鸟儿潜入海底,上方跃出几条飞鱼。

它们张开镀有金属光泽的鳍,滑行一段后扎入海中,水花飞溅,水面上只留下残余的碎沫。

不知何时,珊瑚藻逐步覆盖上岩壁,原本光秃的灰黄表面此刻呈现出柔和的浅粉。

有时初鸟会指向某些生物,说出它们的名字与习性。宇津木凝神倾听,视线停在初鸟指示的方向,看着它向前划动、漾起水波;或是从半空直击而下,抓住某条小鱼。

远处传来鲸鸣的同时,巨大的浪头掀起,遮蔽了天空,之后停留片刻,如同蓝玻璃铸就的穹顶。他们包裹在矢车菊花瓣一样的深蓝中,光影闪动,两人的身体、周围的地面都映上了时时变幻的水纹。时间仿佛停滞,又好似被拉长至无穷,直到瓢泼大雨自头顶洒下。宇津木抬起手掌遮挡,而初鸟只是站在那里,看着水从上方倾落,长发透湿地贴在后背和脖颈,脸上也满是晶亮的咸水,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。宇津木赶忙扯下衬衫,将其展开,在下波袭来前遮在初鸟的上方,这下轮到他被浇得几近溶化,他擦拭眼角,咳出嘴里的水。初鸟歪头看着他,眉毛略略抬起,眼里闪烁着些许惊奇,一小段时间后,它们转向不远处的半空。

这场局部暴雨后,出现了隐约的虹晕,在空气中飘浮、闪动。温暖的手指抚触上宇津木的手指,初鸟抓握住他的手,引领他探进那团七色的柔光。

 

宇津木摸到枕头的一角,廓形笔挺,散发着新布独有的气味。不是看惯的天花板,也不是熟悉的、大学宿舍的床铺。正发呆时,纤软的发丝悠悠然垂落到他的脸上,他贴着墙跳起身来,眼里映入初鸟一如往常的微笑。

神知大学事件的一周后,出于种种考量,他们正居住在同一座房屋中。起先他多有顾虑,但“这样是目前最合适的处理方式,让初鸟平定下来,你也有时间做做往后的打算。”况且“只是一时的对策,别紧张别紧张,不过,这些日子真的要麻烦你啦~”那个有着赤红瞳色的外国人看进他的眼睛,对他如此说道。他提上箱子,手里被放进钥匙,房门在身后关闭,自那以后,不知不觉便演变成了现下的情形。

残留在脑中的梦境涌将上来,他差点要仰起头,对初鸟说您刚才唤来的海怎样富有生机,所幸理智及时复归,封住他的话语。

“德幸似乎有些惊慌,做噩梦了吗?”

他摇头。不,他很少有过如此鲜明的梦,从前的浅眠中多是短暂而模糊的瞬间,更长久的那些总带着旧照片似的黑白:关于空缺面孔的人群;关于阴影中的轮椅和老人慈爱的双臂;关于门缝中见到的,父亲愤怒地上下挥舞手臂、与哥哥谈论成绩的场景;生日会上蜡烛被齐齐吹灭,而他盯着放到眼前的一块蛋糕,那上面拿浅灰奶油写着花体的“聪果”。或有些颜色,也只是一抹消不去的明黄,他不知道那双瘦弱衰老的手竟能化作无可挣脱的铁钳。他从未梦到过海,或是蓬勃的生境,他想说,“是您给我的梦境赋予了色彩。”但随即便感受到蹿升至脸上的热度,这话太过灼烫,他无法将其说出,只能保留在自身内部,像一颗种子。

“请您坐下稍等,我去给您泡可可。”

宇津木打开柜子,拿出昨天新买的可可粉。他的星将两手放在桌上,安然地等待,微风吹动窗帘,也拂起初鸟的碎发。崭新的水壶,崭新的搅拌棒和马克杯,一切都是崭新的,有着鲜明的色泽和光洁的外观,看着这些,他亦有蜕去旧壳的感觉。

清水倒入杯中,阵阵蝉鸣响起,浓绿的树影自窗口投入,窗外一片明亮,持续着仿如无尽的夏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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